正文
把死人写活——读《吴虞和他生活的民国时代》
2016-11-29 14:11:24刊于《晶报》
冉匪云飞新著《吴虞和他生活的民国时代》,是近年不可多得的一部史传文学作品。何谓“史传文学”?兼具史学之严谨与文学之灿烂也。何以言不可多得?把死人写活也。
中国传统史传文学的第一等文字,当是龙门之《史记》,震古烁今、惊采绝艳,其体裁之独创,熔铸之精心,语言之高妙、叙事之跌宕、思想之豪壮,后来正史无出其右。然而,伟大的《史记》并未催生出伟大的史传文学后继者。中国的传统史传文学,论数量则汗牛充栋,以千万计的碑传、行状、墓志、杂传,浩浩荡荡,如烟如海;论质量却多不足道,只是掩埋贵客大人的漂亮棺材——甚至连漂亮都算不上,三两块木板,七八个钉子就草草了事。
中国的传统史传文学,在清代有一家平地崛起,光芒万丈,那就是全祖望《鲒埼亭集》的神道碑、墓志、杂传。咫尺篇幅而有千里气象,情感不可谓不烈,材料不可谓不富,腕力不可谓不巨。然而,以现代眼光观之,由于写法及篇幅限制,全祖望的传记文学,仍只能归于精致小品行列,难称巨著。而全祖望以下,碑传体作品更等而次之,翻读清碑传全集,写人多如记流水账,何年死老爸,何年入学,何年中进士,何年得官,何年致仕,何年挂掉,其叙事了无生趣如奸尸,传主没有丝毫神采,读者也没有丝毫快感。他们写的是死人,也确实将人写死了。
全祖望之后,又得一笔力千钧之人,那就是新会梁启超。他的《李鸿章传》、《康南海传》等史传作品,笔锋常带感情,持论又常精准如老吏断狱,虽偶尔也夹带点私货,仍不失为一流。但他的写法,仍是传统史传文学之放大版、精彩版,较少运用相关社会科学如社会学、经济学、心理学、统计学等方法,并不能说迈入了新史学的天地——虽然任公曾对所谓新史学再三致意。
任公之后,高唱复兴传记文学的学界巨头,乃是胡适。他尝试撰写传记,并写过大量评述传记文学的文章。他比较中西传记之利弊,说:“吾国之传记,惟以传其人之人格,西方之传记,则不独传此人格而已,又传此人格进化之历史”,以为水平线上的史传文学,当研究传主“人格进退之次第及进退之动力”。胡适的标的悬之甚高,但自己未必能达到,他写的传记种种,干瘪平淡,难说是一流作品。
时至今日,中国大陆的史传文学作品每年都有海量上市,但水准线上的作品,并不算多。如果要举一个典范,我愿意提名冉匪新出的这部《吴虞和他生活的民国时代》。是著之最大特点,正在于把死人写活——使“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”复活,而且是作为一个病人复活。
把活人写死易,把死人写活难。冉匪此书,虽不能说达到了无法企及的高度,但至少为吴虞研究者树立了一个不那么好跳过去的标杆。此书主要以《吴虞日记》为中心,旁征博引上百种书籍、报刊,分为社会生活、人物交游、思想人格三部分二十二节,每小节分开读是一篇精彩的专题文章,合在一起则勾勒出吴虞人格进化或退步之历史,其所身处的民国时代之社会生活样貌及学者文人之群像。具体而言,《生活面貌》部分写民国成都人贩交易、餐饮、医疗、购房、日常消费等,颇有法国汉学家谢和耐《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》的风味;《人物交往》部分写吴虞与廖平、胡适、周作人、刘师培、青木正儿、林损等人的交游,通过个案的编织描摹,民国文化生态圈的轮廓呼之欲出。《思想历程》写吴虞在北大,吴虞的阅读与知识谱系,进而从心理学上分析作为“病人”的吴虞的几大人格症状,可算全书最有深度也最精彩的部分,不可错过。
纵观全书,在驾驭史料方面,冉匪可谓相当从容,也颇为精明。一部《吴虞日记》,普通人读来也许如牛嚼牡丹,过后即不知味,他却独具只眼,往往见人所未见,发人所难发。
聊举数例:
《民国人贩交易》一节,冉匪通过吴虞日记的记载,以及当时报刊的相关报道,将其时草民贱如泥,人肉廉如鸡的惨景悉数揭发,如交易的角色定位、谈判技巧、经济博弈、历史渊源等等。与此同时,吴虞的性欲及性格,也悄然白之于众。
《生活中消费的新事物》一节,提到吴虞日记中有喝牛奶的记载,普通人可能看过就算了,喝的又不是三聚氰胺,有啥惊悚的呢?不然,冉匪通过征引巴金年谱、林纾年谱,乃至法国史家白吉尔的《上海史:走向现代之路》,说明喝牛奶不止强身健体,更是当时的一项政治诉求,在吴虞喝牛奶的背后,是其对科学的信奉,对西方时尚的追求。此外,冉匪更通过日记中的牛奶价格及当时相关物价记载,考出喝牛奶在其时是一种“炫耀性消费”,普通人家无能为力。更进一步,冉匪还通过吴虞让家人分享牛奶的做法,揭发了其暗藏的经济脑袋与等级意识。平常如喝牛奶而冉匪一波三折,层层深入,说他是个不长头发的福尔摩斯,也不为过。
积累越厚,纵笔越肆意。《吴虞与廖平》一节,冉匪开篇不直奔主题,而是用几百字篇幅,通过征引《六译先生追悼录》、《清代七百名人传》、《明清巴蜀文化论稿》等书,叙明末至民国巴蜀文脉的气运变迁,要言不烦,颇启人思。同于此节,冉匪还发掘吴虞在日记中丑诋廖平的文字,以见其心态。有趣的是,吴虞丑诋廖平,只是因为后者嫖妓。十年后,吴虞在北大教书,公然嫖妓,为人攻击,他则骂攻击者为“孔家店里的老伙计”。不知此时他是否还能记起,当年在日记里嘲诋廖平“道德如是,可发一笑”?
交游部分,冉匪的发见也颇多,如论吴虞与郁达夫,可补郁氏年谱之缺,论吴虞与李劼人,可补李氏年谱之缺。个人以为,此章以写吴虞与廖平、刘师培、胡适、青木正儿、林损等五节最见功力。尤其是吴虞与胡适一节,将他对胡适的尊敬与较劲,满足虚荣的同时又满溢嫉妒的关系及心态,揭发得淋漓尽致。比如冉匪观察到吴虞在1921年的日记里,专门记其演讲前胡适携手,演讲后众人鼓掌,说明其非常在意于北大的第一次演讲的效果以及胡适的反应,狂妄骄傲而又患得患失,可笑也可爱。再如他在北大逛妓院,被很多人攻击,他逆反心理上来,决不低头,反而大写歌颂妓女姘头的诗,还印刷出来,四处分赠。胡适对此不以为然,但吴虞仍执意送了一本给胡适,至于后者如何处理此诗集,就不得而知了。
全书的高潮部分在最后一节《对吴虞的心理学分析》。吴虞此人,的确比较怪异,不止在社交上,而且在家庭中。他跟老爸打官司,虽然胜了,只是惨胜。此后提到老爸,他一般都用“老魔”形容,对其的厌恶至死不改。有意思的是,他的女儿对他也毫无好感,她给胡适写信,称吴虞为“吴先生”,还痛骂其续弦之夫人为“娼妓”,“下流妇人”。我读冉匪是著,感觉吴虞病象虽多,核心还在于失去了家庭的温暖外壳及甜蜜内核。以我的经验及判断,一个人若有家庭的保护与寄托,变态的可能性要小得多,反之则极可能变态、厌世乃至自杀。无家则无爱,吴虞一生虽然两次娶妻,多次纳妾,但我们看不到他的家庭归宿感,也不能看到太多他对人的爱情——包括亲情、友情。
说回来,冉匪分析的吴虞之心理疾病,第一是压抑。压抑来自父母不和的童年及与父争讼的青年。第二是道德红字。也就是“不孝”恶名对其的伤害,以及执意放荡遂遭卫道士围剿的孤寂。第三是认同危机。吴虞日记里四处记载他人对其的表扬,虽只言片语而不肯放过,自恋程度直追水仙,背后藏着的则是深刻的不自信与认同缺失。第四是过度防卫,这其实可以与第五的缺乏安全感合并。一般来讲,缺乏安全感,多半会产生过度防卫。比如人们在车祸现场,用带笑的语言来调侃死者或惨祸,有时并非是没有同情心、天性凉薄,而是因为恐惧自己成为车祸受难者或为了忘却车祸带来的心理伤痕。吴虞日记里曾写他做梦都在写文章骂人,进攻性与战斗力真是令人发指的强大。事实上,吴虞极其好骂,在他的日记里,众多知交朋友都难逃被奚落乃至痛诋的命运。清中叶的汪中好骂,但他当面骂,或者写文章骂,至少目前没有发现他在私人日志里使劲骂。晚清的李慈铭好骂,也在日记里骂,但他基本上还是学术批评,一般不攻击他人的道德人格。吴虞不一样,他当面骂,背后也骂,骂别人的学问不行,也骂别人的人品不行。若要评民国第一骂家,至少在日记领域他可能是第一人。
值得一提的是,在对传主犀利解剖的同时,冉匪并未忘记“了解的同情”。清人戴名世曾说,对古人应“设其身以处其地,揣其情以度其变”,稍后的章学诚也说:“论古必恕……恕非宽容之谓者,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”。冉匪做到了这一点。他在自序里说:“吴虞是个不合时宜的人,是个真正的孤独者,孤独到让人悲悯的地步。他孤独不是因为他高深,而是因为他与人群总处在游离状态之中。他与时代并不合拍,与父亲不共戴天,和家人冷漠客套,与朋友几乎无真交心者……吴虞好像跟所有人暗中干上了,因为他几乎没有可以相信的人,这让我感到他实在是太孤独了。本来想去崇敬这位研究者,但读着读着,特别是写着写着,我忍不住同情起他来,最后当然开始同情自己。我们每个人面对时代和社会的制约,其间的不自在与求生的分裂,令人如此抓狂,只不过许多人的行迹没有记录下来罢了。”
总之,冉匪此书最大的优点,就在于对史料的处理,用福尔摩斯的侦探本领,用二郎神的眼睛,用特蕾莎修女的同情。经过此种处理的史料,有着心灵的投射,往昔的死物与亡灵,于是魂兮归来。
章学诚曾说:“撰述欲其圆而神,记注欲其方以智也。夫智以藏往,神以知来,记注欲往事之不忘,撰述欲来者之兴起。故记注藏往似智,而撰述知来拟神也”。我的理解是,记注也即史料需要严谨,在方正中藏着智慧,撰述则需要灵性与理性,在圆熟中乍现神光。从这个意义上看,中国传统史学中充斥的史料崇拜可以休矣。史料没什么了不起,仅仅占有而不处理史料的人,算不上合格的历史学家。就像一个商人,仅仅占有产品而不将之营销,那就算不上合格的商人。我愿意将冉匪称作一个出色的史料商人,我也认为《吴虞》是一部水准线上的文史作品——它是一扇大门,走进去的人将得到一座花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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